擁翠歲月 文 施寄青

Naven

轉摘自  讀者文摘    擁翠歲月　文◎施寄青

每個人都很好奇，像我這樣的公眾人物，怎會在退休後隱居山上，而且是遠離台北。

李敖便數落我說：『到鄉下去做什麼？台北才是舞台……』

這話很熟悉，十年前便聽過另一位女性民意代表說：『妳要金盆洗手？妳只要三個月不出現在媒體，大家就會忘了妳。』

我決不會矯情說：『我才不在乎別人記不記得我。』雖然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只是不斷問自己到底要什麼？

我只能負項列表，列出我不想要的；名、利、救世主都無法讓我快樂起來。

每次上電視加入政治口水戰，別人怎麼看我我不管，連我自己都不欣賞自己的角色，遑論其他？

我一定要下台，一定要解放自己。

一年兩百多場的演講、教書本業，寫作、上媒體，終日忙得喘不過氣來。但藉著演講機會全省走透透。

西安的姊姊要我退休後回老家去住，以我的退休金，在中國可以當大爺，閒來沒事，有的是秦磚漢瓦讓我發思古之幽情。美國的妹妹要我退休後到美國養老，美國壯麗的自然景觀夠我寫出比柳宗元永州八記還要多上幾倍的遊記。

中國、美國去了不下十多次了，卻找不到我想落腳的地方，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稍留。

回過頭來看這個我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海島，雖然我的河洛語不輪轉，客家話一句不會，遑論原住民話。放眼全球，對我而言，還有比它更熟悉的地方嗎？

何況我一生中最精華的歲月都投注在這塊土地上，如今是該我享受自己耕耘成果的時候了。

台北縣有三座核能電廠、東北季風太大，非宜人之居。宜蘭多雨，台東、花蓮多地震，桃園、新竹工業區太多，台中以南天氣太熱、水質不好，再加上九二一地震，餘悸猶在，最後跟李元簇前副總統做了鄰居，現在才明白他為何選苗栗卜居了。

當初只想做陶淵明，從未想過這可是個極其奢侈的夢，三年下來，心力交瘁，鄉下居大不易。

這年頭想過田園生活的人還不少，大家都太天真了，鄉下的土地仲介個個是舌燦蓮花，弄個歐美式的木屋別墅，建在峭壁上，外面加上寬敞的露台，坐在露台上，手中一杯咖啡或香茗，望著四面青山綠野，好不愜意。心想：白天看山看藍天，晚上星斗滿天，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哇塞！幸福透了。

很多人便在美景當前的誘惑上，很衝動的買了，還委託仲介業者代辦建木屋別墅。

等屋子建好了，所有的問題都接踵而來。

首先是農發條例規定興建農舍，土地面積不得少於零點二五公頃（七六五坪）。而且是農牧用地，林地不能蓋，我們這些都市人哪懂土地地目有這麼多，什麼山坡保育地、農牧用地、林業用地等，只管地點好不好，風景美不美。

能不能蓋房子除了看地目，還要看坡度，三十度以上不能蓋，仲介業者往往偷偷將地剷平，來個先斬後奏，就看縣政府主管單位認不認這個賬，結果受害的是我們這些都市來的土包子。

買了地還不能先蓋，土地過戶與設籍都得滿兩年才能蓋，蓋之前還要申請簡易水土保持，農業使用證明等繁瑣的手續。

除台北市的行政效率好外，其他縣市，特別是鄉鎮公所的公務人員（我贊成廢掉鄉鎮公所）全是懶惰怕事，絕不好好為民服務，只會窮找當事人麻煩。我這樣說有一竿子打翻全船之人之嫌。但有心為鄉里服務的人少，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多。
由於鄉下地方大家都沾親帶故，因此這些公務人員不敢拿本地人開刀，專找外人開刀。

貪杯好酒的鄉長無視於自己和他的鄉親濫墾濫建，不斷派人來告發我們這些外鄉人。

除了要應付難纏的官府外，若想蓋房子、種樹、做水土保持的駁坎以及各種水電工程，我們這些外來者全成了冤大頭，甚少人沒被騙過。

保證給你種大樹，結果種的全是小苗，小苗也罷，還種死不少，花錢受氣的事不只一樁。

鄉下人把我們當成肥羊宰，在我們還鬧不清狀況時，狠狠削我們。日後還要跟他們當鄰居，有夠傷感情的。

更多人在搞不清狀況下，買了沒有聯外道路的地，為了出路，花更大筆錢買路。
鄉下很多地方沒有自來水，山區完全靠山泉。賣地的只管賣地，賣完拍屁股走路，沒有水源或進住居民太多，水源不足，那是你家的事。

即便水源足，由於管線拉得很長，三不五時水管斷裂或堵塞，就得爬山涉水去查問題所在，白天還好，晚上發生問題，只好坐等天明想辦法。

山區還容易斷電，只要大風吹斷電線，就得摸黑過活。

至於長蟲（蛇）及各種昆蟲、蜈蚣等不速之客更是司空見慣，因此要步步為營，以免遭殃。

山居毛賊特多，如今不景氣，很多人週一到週五上班，週休二日才過來住，平日唱空城計的結果，什麼東西都給搬空，連舊的冷氣機也搬走。

搞得大家什麼東西也不敢放，從外面看屋子美侖美奐，裡面是家徒四壁，如何能住得舒服？熱水器掛外面都會被偷，為了防小偷，生活的便利性全顧不了。

很多人問我是常住鄉下，還是偶來小住。

我是常住的人，若不是常住，早給小偷光顧不知多少次了。

住鄉下除了上述那些惱人的事外，你的鄰居是誰便很重要了，若遇到惡鄰，想賣地走人還不容易，因為鄉下的地易買難賣，不像都市的公寓。沒有賣不出去的房子，只有價錢高低。但這條定律在鄉下是不管用的。

很多人都是一廂情願的憧憬山居生活，卻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若有幸擺平上述問題，每日還有更多問題要面對。住鄉下便要種樹蒔花，但野草長得又快又多，真應了陶淵明的詩『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拔不完的野草，澆不完的水。

別以為鄉下請工人容易，現代鄉下人根本不種田，全由機器代勞，他們嫌天熱、蚊蟲多，給多少工錢也不想做。

望著近四千坪的地（有三個永康公園那麼大），三千株杜鵑中蔓生的野草欲哭無淚。野草不除，杜鵑活不了。

天不亮便起床工作，拔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拔完後還得澆水，由於戰線太長，澆得我兩手發軟。

有人問我為何不裝自動灑水器，問的人太天真，水源彌足珍貴，只能重點澆，自動灑水器太耗水，澆完後也許就沒水煮飯洗衣了。

一週前才拔的草，不久又生意盎然，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勞動一整天，腰痠背痛，兩手十指無不一痠痛，身上被芒草割傷的傷痕累累，被螞蟻、黑金剛（小黑蚊子）、蜜蜂咬是家常便飯，家中備置各種皮膚藥膏。

訴了半天苦，難道鄉居沒有半點樂趣嗎？

其實鄉居十分寂寞，沒有幾分定力是住不下去的，最近的鄰居都在一千五百公尺外，雞犬相聞，卻看不到對方。有些人不敢獨居，便十幾戶組成一個社區，每家佔地約千坪。

我不喜歡與人住得太近，若要與人挨家挨戶，又何必住鄉下呢？

但很少人像我這樣離群索居。

忙完農事，獨自坐在陽台上，看著夕陽西下，想起『宿鳥歸飛疾』、『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詩句，果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晚上在燈下閱讀佛教書籍。我是典型的中國知識份子，年輕時是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中年以後對老莊有興趣，晚年探究佛經。
如果不是碰見好鄰居，我大約會做逃兵，逃回紅塵中，因為鄉下居太不易。

我的好鄰居是陳氏夫婦，先生曾是職業軍人，一腔熱血報國，誰知軍隊中會升官的全是逢迎拍馬之輩，像他生性耿介，如何不被打壓。他眼見將官升不成，又是別人眼中釘，背上芒刺，不走人還待何時？便退伍了。

退伍後，由於性本愛丘壑，跟太太約定到鄉下住，誰知還未找到落腳地便得白血症。抗癌抗了四年，化療十一次，換上別人早魂歸離恨天，他求生意志特強，做骨髓移植後便摒擋一切到鄉下來。

夫婦兩人吃了不少虧才摸索出如何住下來。我們認識後，他們伸出援手，幫我解決不少鄉居問題，陳先生也教給我認識各種植物，帶著工人幫我種樹，到中港溪撿石頭堆砌成花圃，以免土石流失，我的水管破裂幫我檢修。

陳太太幫我解決交通問題，三不五時載我到市區買菜和日用品，送我到火車站搭車上台北。從台北回來，到車站接我。

有一次，他們來接我，剛好我膝蓋扭傷，十分疼痛，看到他們像見到親人一樣感動。

我一生從未遇過可『靠』之人，全是別人『靠』我，如今老了，沒那個精力再讓人『靠』，沒興趣當救世主，但也不想靠別人，給人添麻煩。問題是我即便想靠人，大約也找不到可『靠』之人。

不意晚年碰見如此好的鄰居，真是『遠親不如近鄰』。他們不只是我的近鄰，更像我的親人。

陳先生在癌症病房時便下定決心，若他有幸活下來，一定要多種植物。他把自家的地經營成一個生機花園，他教給附近鄰居如何復育台灣原生樹木，恢復原有生態。

我在他們夫婦教導下，開啟了不同的人生。

陳太太說她看花開還不怎麼感動，看到枯木冒新芽才感動，我跟她有同感。

閒來沒事，我們三人便漫山遍野地跑，參觀各種苗圃，思量著還要種什麼？如今我對苗圃的興趣遠大過逛街購物。

我們參觀別人的花園後發現，我們地上種的東西比大多數人的園地精采，這都是陳氏夫婦的功勞。

台灣油杉瀕於絕種，陳先生在我地上復育二十多株，我知道當它們成為大樹時，我或許已不在人間，但這有什麼關係？只要它們能得其所栽。

我的身體因終日勞動而健康起來，但最重要是我的心靈，逐漸獲得我要的安寧。

我沒有電視，不看報紙，不想為世事煩心。眼看許多人在這二、三十年中起高樓、樓坍了，更加覺得下鄉的決定是對的。

很多人問我鄉居生活好嗎？我很難回答，我不勸人效法我，除非你跟我有一樣的福分，能認識像陳氏夫婦這樣十項全能的人，而且大家臭味相投，否則鄉居的樂趣還沒體驗到，反成了自找罪受。

想看青山綠水何必大費周章買鄉下的地建屋，橫豎也不能天天與青山綠水為伍，倒不如閒來沒事，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上一、兩天，洗滌凡塵，休養生息，再回紅塵去奮鬥，這才是比較務實的做法。

沒有好鄰居，鄉居的寂寞是難以排遣的。

這是我鄉居一年的深刻感受。文◎施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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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鄰居是很重要的，
這也就是我爲什麼要在2home上尋找集村夥伴。
有鄰居是希望彼此有個照應、互通有無，
這不就跟我們爲什麼要加入2home會員一樣的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