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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手和看不見的手,所打造的世界經濟 ------ 〈貿易打造的世界〉
張烽益/台灣勞動與社會政策研究協會執行長
秋日沿著北海岸旅行,在行經金山石門之間,有一「茶山步道」的指標,心中納悶,這裡何時有產茶?一股好奇心驅車往山裡走,沿路幾無民宅,蜿蜒道路沿溪谷行約十餘分鐘,到達一村落,一無人小屋外掛著「石門鐵觀音」的招牌,封閉的紅磚的舊製茶廠,總算在步道入口遇一老農婦,熱情招呼我們入屋喝茶,談天。
這裡自清代時期起,就是北台灣重要的產茶區,一袋袋的茶往大稻埕送,然後裝船出口,日治時代更是政府重點栽培紅茶外銷產區。茶葉在一百多年前,曾是台灣的明星產業,茶葉將台灣與世界經濟扣連在一起,這是台灣全球化的起點。
老農婦指著現在碩果僅存的一小片茶園,說出過去滿山遍野的茶園,全村人力傾全力製茶的盛況。我心中不禁想,百年之後,滄海桑田,新竹是否也會有老翁,指著廢棄的半導體廠房,訴說著他年少的血汗加班實錄?原來這片茶園,根本就是台灣產品被納入世界經濟體系的產業遺跡。
滄海桑田,物換星移,全球貿易發展的興衰,深深影響了台灣的命運。但如果僅是人云亦云,認為市場的供需法則、國際貿易的比較利益原則,決定了國家產業競爭力的興衰,那可大大忽略了全球化之下的文化、政治、社會等因素。
〈貿易打造的世界-----社會、文化、世界經濟,從1400年到現在〉是由美國加州大學兩位歷史系教授彭慕蘭與托皮克,共同撰寫,該書是由作者幫《世界貿易雜誌》撰寫,每篇不超過兩千字的八十九篇短文所彙集而成。這些簡潔有力且生動有趣的短篇小故事,如剝洋蔥一般,將大家習以為常的國際貿易、全球經濟的概念,一一瓦解,越往後讀,越膽顫心驚,深怕心中早成定論的想法,又被打破推翻。
該書從十五世紀大航海時代談起,以宏觀的世界貿易史分析,提出豐富的跨國實證歷史資料,一步步解構了所謂看不見的手所形成的自由經濟,這習以為常的概念。當你認為商業貿易行為是市場的經濟理性所決定時,但作者卻顛覆性告訴你,其實是政治或與社會等其它因素所決定。本書的八十九篇短文,等於是給當前許多習慣閱讀財經雜誌,且信仰其中揭示的市場經濟價值拿來解釋所有生產與消費行為的台灣人,八十九次的電擊療程。
作者就曾深刻反省並沉痛地提到:「身為史學家,我們只能去檢視人類已經發明出何種東西,已如何累積、重分配財富。講述這些過往時,我們看到血腥的手和那隻不可見的手往往狼狽為奸;甚至往往這兩種手屬同軀體所有。」(P.232)而作者所提及的「血腥的手」,指的就是帝國的暴力與貪婪,而所謂的自由經濟經常是被外來的國家與財閥所結合的殖民者暴力,所打造出來的。
「致癮性食品」作為暴力與市場結合下的產物,就是本書最精彩的論述主軸。在大航海時代中,茶、咖啡、菸草、巧克力與糖,甚至是鴉片等「致癮性食品」(Drugs),在世界貿易發展中的關鍵性地位,其中糖與茶葉更是與台灣息息相關,讀起來感受特別深刻。
作者在本書第三章「致癮性食品(Drugs)的經濟文化」當中指出了,DRUGS的興起大力推升了世界經濟的貿易量,但卻是伴隨著殖民者的暴力與暴利。在歐洲工業革命初期,工廠工人急切需要這些包含:咖啡、茶、菸草等Drugs來提神與提供熱量,讓工業生產可以進行。而這些Drugs的普及,更需要價格低廉大量生產的「糖」的出現配合,使得加糖的紅茶與咖啡,從貴族精緻飲品普及成為普羅大眾的國民飲料。根據統計,1693年英格蘭人均茶葉進口量不到3公克,1793年則已經超過450公克,茶葉量的大增,是因為可添加甜味的糖,變便宜了(P.130)。
作者更進一步推論:「蔗糖與大發現時代的結合,使奴隸買賣重獲新生」,使得「糖與暴力變得密不可分」,因此,接下來作者在第五章「暴力經濟學」中,精闢地論述奴隸制度的興起:大量非洲黑人被販賣到的中南美的殖民地從事奴工的慘痛歷史教訓。
由於歐洲人對甜味的渴望(從聖經當中對天堂的描述是流著牛奶與蜜之地可以得知),而當時蜂蜜是唯一的天然甜味物,很不巧,蜂蜜產量非常很稀少。因此當大航海時代下葡萄牙人發現美洲大陸,發現氣候土壤非常適合甘蔗生長之後,便引進大量非洲奴隸來生產蔗糖。
1500到1880之間,約有一千萬非洲人被慘無人道地販賣到中南美洲的甘蔗園,根據估計,這些黑奴到達美洲後,能熬過頭三年者不到百分之三十(P.233)。作者引用史學家威廉斯(Eric Williams)的話:「糖這樣的東西,這麼甜,這麼多人類生存所必需,竟會引起這樣的罪行和殺戮,實在叫人奇怪。」(P.145)無庸置疑的,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原始積累,不是靠英國紡織工廠中被剝削的工人,而是美洲的製糖廠下被強制勞動的非洲奴隸。
而台灣的命運自荷蘭人登陸開始,就開始跟世界貿易緊密扣連在一起。在《台灣如何避免遭蔗糖之害》這篇中,作者論證如果台灣繼續讓荷蘭統治,勢必將發展成為全力生產單一蔗糖作物的島嶼,自然生態的破壞與奴工的引進,將完全摧毀既有的生態體系與社會結構,即使殖民者被推翻,也是奄奄一息,也就是步入跟海地一模一樣的悲慘歷史命運,
但我們不禁要問,當時清朝統治者為何不以經濟理性的作法,全力種植甘蔗,大賺外匯呢?作者認為,「清廷關注內部安定更甚於外來威脅」,既然對台灣的最高治理戰略是「政治穩定」,因此,提供台灣人低廉充足的稻米,才是王道,賺錢沒那麼重要。另外不要讓森林被過度砍伐來種甘蔗,更能維持原住民的舊生活型態,並以此來牽制平地漢人,形成台灣本島的社會穩定,清廷這招背離經濟理性的「維穩」策略,倒是讓台灣免於一場永遠無法復原的生態浩劫。歷史有時還真讓人捏一把冷汗。
一般人認為從十五世紀的大航海時代到十八世紀末的工業革命,開啟世界貿易的暢通,互通有無,人類不再相互流血武力搶奪,市場促進了世界和平的夢想。但遺憾的,作者敲醒你的春夢,告訴你那根本是「歐洲觀點」,這種觀點隱藏了市場經濟的暴力基礎,與背後不斷動用武力的事實。而戰爭與流血總是發生在歐洲以外的地區。上千萬非洲奴隸的跨海買賣、美洲印第安人被強制在甘蔗園與銀礦井中工作、加勒比海中歐洲各國海盜的燒殺擄掠等等,都是作者揭露的「暴力經濟學」的一小部分。
「貿易」通常意味著歐洲國家以其經濟理性的態度,所帶來的互通有無的交換行為,改善了那些特別是美洲印第安人自給自足、天性懶惰不事生產的天性,以及東亞的經濟封閉性。
但是,當西班牙征服者到達墨西哥的柯特斯時,他驚訝地發現:「這裡的人潮之大,商品之多,處處井然有序,排列整齊,叫我們瞠目結舌,因為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P48) 由於狹長的中南美洲大陸,沒有大型的高山河流阻擋,自古就形成以實物交易的旺盛商業貿易行為,但西班牙人入侵之後,原本印地安人的市場上熱賣商品,例如羽毛製品、獸皮等,西班牙人根本沒興趣,只對可可豆、黃金有興趣。因此西班牙人建立的新商業網絡的同時,同時也摧毀了當地原有的商業網絡。
1550年法國胡格諾教派的教徒勒希(Jean Lery)到達巴西,遇到當地土著魁塔卡人,土著問他,為何葡萄牙人千里迢迢來這裡尋找可做成染料的巴西紅木(葡萄牙文pau Brasil,也就是巴西國名的來源),「你們國家沒有木頭嗎?」勒希回答說,那非當柴燒,而是製作染料。但土著不懂,為何要擁有如此多東西,難道那些有錢人不會死?但勒希說財物都可以繼承。於是土著說出了對現代人依然發人深省的話:
「…..你們遠渡大海,忍受極大不便,就為了替孩子或比你們晚死的人累聚財物。養活你們的土地,難道不夠用來養活他們?.....我們深信我們死後,養活我們的土地也會養活他們。因此我們安心離去,不為未來多操心。」(P51)
當然,一開始葡萄牙以砍伐巴西紅木來進行資本的原始累積,由於當地土著厭於農作,一再落跑,後來葡萄牙人轉而進口非洲黑奴種植甘蔗,因此巴西紅木時代結束,而巴西的「黃金時代」展開,殖民的血汗史拉開序幕,而這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世界經濟開始發達的開始。
本書的可貴在於,揭露了自由貿易背後的黑手,讓讓我們重新思考那些「金錢買得到的東西」,其實不是那麼簡單的供給與需求兩條斜線的交叉而已,商品交易、世界經濟的本身,是被治政、文化與社會等因素所打造出來的,自由市場永遠只是一個夢幻的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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